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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州是在永宁西南方向,这一路难民流民并不算多,还不见乱象。
马车走得并不快,停停歇歇,眼看要入夜了。
维桑倚在车厢内,半梦半醒时,总是被自己的咳嗽呛醒。
这一醒,便再也无法睡过去,直到马车一顿,停了下来。
维桑等了一会儿,心下微觉奇怪,正要开口询问,忽然车帘被掀开,黑影静静停驻在车前,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脚尖处。
胸口微凉,维桑双手握拳放在身侧,心知江载初这样追上来,必不是什么好事。
他背着光,她也看不清他的表情,却只觉得身子一轻,已被抱出了马车。
“江载初,你昨晚答应了我的。”她被他放上马上,用力挣了挣,惊怒交加。
她还是鲜活的,暖和的,她还能同自己说话,一颗提着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。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,声音透过胸腔,沉沉传至她的耳中。
“韩维桑,这世上,你若是做了一件事,我永不会原谅你。”
她微微颤抖起来,仿佛有预感他会说什么,却强笑道:“将军在说什么?”
他抱紧了她,几乎要将她的身子勒成两半,咬牙切齿:
“我不许你,死。”
维桑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,这样炎热的七月天气中,她一直在发寒,却又出了一身虚汗,愈发的难受,只能艰难地回过头去看他,勉强道:“将军你说笑了……好端端,我怎么会死。”
他定定看着她,瞳眸如同上古寒玉,指节握紧,隐约能听到喀拉声响:“那么,你告诉我,为什么我中迷心蛊后,却没有死?”
维桑皱起了眉,很快地说: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,他咬牙切齿道:“到现在你还不愿对我说实话是么?”
许是他此刻的表情太过狰狞,维桑避无可避,慌乱间带到马匹缰绳,骏马嘶鸣一声,便往前窜出去,身后车夫侍卫呆呆看着,尚未反应过来,月光下两人便已消失在尘烟中。
两人并乘一骑,往前奔出了十数里,江载初终于缓下速度。
官道上空无一人,只有尽头处那轮圆月,明晃晃地悬着,几丝云翳漂浮而过,更显得清幽。他的呼吸就在维桑身后,又从发间拂过,带着温热的痒,暖得不可思议。
“阿庄已经救出来,你再无牵挂了是么?”
“韩维桑,在你心中,我究竟算是什么?”
他一字一句地问,她的手扶在他的手背上,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。
他双臂用力更紧,将她抱在自己胸前,“当年你给我下的,是不是迷心蛊?”
她沉默了良久,淡淡道:“时间那么久,我忘了。”
“你对我,当真连一句实话都不愿说么?”
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头上,语气平静似水,“你若死了,可曾想过我会怎样?”
他的语气是真的平静,仿佛是在说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。可维桑却愈加心惊,脊背僵硬着,默然不语。
他将她抱下马,彼此面对面站着,伸手替她拨开散乱的发丝,一字一句:“韩维桑,我信这世上,再艰难的困局,也能找到出路。可前提是,你要告诉我实话,我们总能找到法子。”
他有意让她看着他的眼睛的,那样沉着,不惊不乱,声音中亦有着令人神定的力量,——可维桑想,又有什么用呢?
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眼泪重新落回去,淡淡地说:“早死晚死,总归是这一条路罢了。”
他的声线变得异常强硬:
——“可这条路,我不许你先走。”
夏虫悄鸣,江载初的目光落在她下颌的淤青上,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,似是有一根银针无声的刺入心底,良久,他轻声道,“厉先生已在府上,你随我回去。”
长夜漫漫,她微微仰着头,一瞬不瞬地看着他,忽然伸出手,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。
“江载初,没用的。我会死,或许是明天,或许是后天……”水泽覆上瞳眸,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动,泪水就会连串落下,“迷心蛊反噬,永不可逆。”
她终于还是承认了。
那块大石砰然落下,却又将一颗悬着的心砸得血肉横飞。
追来的路上,他也在问自己,究竟是盼着她说出怎样一个答案来。
可直至现在,才恍然明白过来,他还是希望她昨日说的是真话,她不爱他,只是想不顾一切的逃离他——总甚于此刻,得知她身中蛊毒,无药可医。
他伸臂将她抱上马背,再不复多言,往永宁城直奔而去。
厉先生把脉足足已有小半个时辰了,从左手换至右手,深深地皱着眉,却一言不发。
第四次让维桑伸出手的时候,江载初终于有些忍不住了,“先生,如何?”
厉先生习惯性地捻须,仿佛没有听到江载初的话,只盯着维桑问道:“你且将当年的事告诉我,我才能想想,可以去哪里寻个方子来试试。”
整整一夜马上的奔波,维桑本就难掩倦色,晨曦从窗外落进来,脸色更显苍白。
她想了许久,方道:“三年前,我确是给人下了迷心蛊。”
一旁江载初眉目不动,似是在听旁人的事。
厉先生等了半晌,不见她续话,追问道:“而后呢?”
“而后?”她的眼神微微有些涣散开,声音低落下来,“先生看过那张古方的,迷心之蛊,绝不可逆。中蛊之人和施蛊之人,总得有一人死去……”
厉先生收回了手,叹气道:“我说你这女娃娃,既狠心给人下了迷心蛊,就该狠心到底啊……如今你这反噬之毒,只怕要比中蛊那人,要痛苦上千百倍。”
江载初眉心微微一蹙,不由望向维桑,只是她有意避开了他的视线,低声说:“先生费心了,只是维桑下定决心之时,便已不求生死,那些痛楚,倒也没什么。”
“容老夫好奇问一句,那人可是你的至亲之人?下蛊亦是迫不得已?否则……你又怎会甘愿付出如此代价!”
维桑身子僵硬住,不敢偏头去看身边人的神色,良久,低低说了句:“是,他是我至亲之人。”
屋内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,江载初霍然立起,推门而出,再没有回头。
维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,直到耳边老先生忍无可忍地加大了音量,才略带抱歉地回过神道:“先生,您说什么?”
“你一直在服用的药丸,可否借老夫一看?”
维桑从瓷瓶中倒了一粒出来,递给老人,低声道:“其实如今也无多少效用了……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……”
厉先生拈在指尖,放在鼻下闻了闻,眉头皱得愈深,“柏子仁,苁蓉,夏虫,玄参……皆是安神的药物。”
“是。”
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,摇了摇头,“你先歇着吧。”
游廊边江载初独自站着,目光落在庭院内葱葱郁郁地竹木之间,侧脸略有些怔忡,显得心事重重。
老人有意放重了脚步,他一侧头,疾步走来,眼神中的怔忡变为焦灼,“先生,如何?”
老人沉吟着,“这三年时间,这丫头吃了不少苦。蛊毒发作之时,如同万蚁噬心,内脏如焚,她只是靠着几味安神之药,方才忍了下来。”
江载初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她既能熬过这三年,是不是意味着不会即刻毒发?”
“所谓迷心之蛊,不过是蛊主的血强压受蛊之人的血脉,迫使受蛊之人去做本不愿做的事而已。蛊毒入内,自然而然形成血凝,是为剧毒之物。韩姑娘是循着古法,将那血凝放在了自己体内……保得受蛊之人安然无恙。可她自己体内血凝不除,必死无疑。”
“真的没有挽救之法么?”他这一字一句,说得艰难。
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,苦笑道:“尽人事,听天命吧。”
“若是需要什么药材、古方,先生请不吝告知。”江载初郑重行了一礼,俯下身又缓缓道,“她于我,极是重要……请先生尽力。”
老人的目光落在这个高傲且冷漠的年轻人身上,叹气道:“若是老夫没有猜错,殿下便是当年被下了迷心蛊之人吧?”
游廊的尽头,花窗外芭蕉垂柳,一片深绿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。
他恍惚间一笑不答,转身离去。
站在屋口就听到她已经压低的咳嗽声,单薄而枯槁。江载初缓缓推门而入:“我已让人去煎药,每日早晚服下两贴。”
维桑抬起头,乖顺道:“好。”
他又看她数眼,声音依旧淡漠如初:“当年既已决意负我,为何还这般对待自己?”
她怔了怔,抿唇不答。
江载初大步走至她面前,居高临下望着她,见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色,一颗心似是哀凉,却又滚烫。滚烫的是压抑至今的怒气,哀凉的,却是她对他,即便生死相许,始终不曾坦诚。
“韩维桑,到了此刻,你依旧是这样对待我么?没有多一句的解释?”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颌的冲动。
她于惶惑间抬起头,却柔柔笑了笑,“将军,你要我如何解释?三年之后你我重见,我若说自己命不久矣,你便能原谅我?你便不会折辱我?”她截断他的话,“你便是那样做了……我心中,却也是觉得意难平。江载初,终究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静无波,他敛尽情绪,终究黯然道:“韩维桑,时至今日,你也只是自以为是罢了……又何曾……真正明白过我的心意?”
维桑仰头看着他,一瞬不瞬。
他转身欲走,忽听身后低低一声“殿下”,脚步便是一滞。
回过头去,她却已经跪在地上,声音切切:“殿下,请你……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。”
他心中有一丝极不好的预感,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,一字一顿道:“你说。”
“我所剩的时日已经无多,该做的,不该做的,我都已做了,也不曾后悔过。只是,这三年多未回故土,也未见过阿庄……请殿下允我,能重回洮地。这一生,也算落叶归根。”
风声掠过屋外枝叶,发出如细雨落下的轻碎声响。
他轻笑起来:“该做的,不该做的,你都已做了么?”
她不由抬头看他,见他清俊至极的脸上那抹掩饰不去的萧瑟。
“对你来说,我究竟算什么?”他的笑意惨淡,“那时你答应嫁我,最终却负我;我用了三年时间,将你逼到绝境,不得不回来找我——心中虽恨你入骨,却也抵不过一个情字。我做的这些,又算什么?”
“这一生,总是我负你太多,已经还不过来了。”她仰着头去牵他的手,笑容美好宛若枝头新抽出的花蕾,毫无瑕疵,微扬的眼角浸亦润着淡淡的水泽,“江载初,你便……再让一让我吧?”
魔怔了一般,他几乎要将一个“好”脱口而出,可终究还是理智覆压了过来,他闭了闭眼睛,将手抽了出来,一言不发的离开。
“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阳,距永宁不过三日行程。”城墙之上,连秀正在和元皓行低声商讨,“速度比我们想的还要快些。”
正说着便见到江载初上来了,脸色沉沉,径直道:“有件事我忘记吩咐你们。遣一支马术精的骑兵队,将还未入城的流民尽快护送进来。守城的士兵,统统换成外乡的,离此地越远越好。”
元皓行轻轻蹙了蹙眉,“这是为何?”
“匈奴人攻城,首先便是驱使附近搜罗而来的平民百姓来哭城。若是守将心软放他们入城,则借机攻克城池;若是守将坚持不开城门,那么第一批射上城墙的弩箭上,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头。”
连秀这些年不知打过多少硬仗,闻言脸色微变,咬牙切齿道:“那来不及入城的百姓呢?”
“总会有人被抓住。”元皓行平静道,“也算是这些人命中劫数。”
连秀匆匆领命而去。
江载初远眺北方,“元大人似乎并不意外,想来对匈奴的手段已熟悉过了?”
“闻所未闻。”元皓行淡淡道,“只是打了仗,总要死人的。”
“元大人这幅冷硬的心肠,做文臣真是可惜了。”江载初语气带着轻微的讽意。
“朝廷上的明争暗斗,往往比战场冷酷上万分。”元皓行恍若不觉,笑道,“殿下亲身经历过,又怎会不知?”
江载初分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,却不接腔,只遥遥望着远处山河,心中却并无半分大战前的热血慨然或是悲壮豪阔,只觉得心底某处空落落的。
“数日之后,这里便是尸山血海,也不知是这城池会否被铁骑踏破。”元皓行轻道,“殿下,你昨日实不该将她追回来。”
江载初转头看了他一眼,心知昨晚的举动并没有瞒过他。
“郡主曾求我不要将她放回你身边,当时我不懂她是何意,现下却有些懂了。”他深深吸了口气,眼神中浮现一丝忧虑,“我确是不该将她送还给你。”
江载初淡漠看了他一眼,不欲多言。
“永宁虽有你坐镇,却远不如长风城稳固,依我看,留她在此处还是危险。若是城破全线后撤,你更是顾不上她。”
“皓行你素来以天下为重,何时这般关心一个女子了?”江载初截断他的话,冷冷笑道,“便是到了今日,你关心皇帝远胜你的亲妹妹吧?”
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,递给元皓行道:“向各地征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拟好,大人不妨看看,是否还有不妥之处。”
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动,凝眸望向落款处,却见天子之印端端正正落在上边。
“皇帝如今在哪里?”他不复之前轻缓的神容,正色问道。
“元大人觉得我会告诉你么?”江载初丝毫不避讳,轻笑道,“如今皇帝在何处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我携手合作,先将这胡人之乱平定。”
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,这几日他布了不少明线暗线,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,却一无所获。如今江载初已经将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,自此之后,天下局势大变,江载初打的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。
许是察觉到他的神色,江载初却笑了:“你在担心么?担心我从此之后挟天子令诸侯?”
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。
“本王再昏庸,也不会如太皇太后与周景华一般,放匈奴人入关!”他眼神中噙着淡淡的嘲讽,“不知元大人以为如何?”
元皓行一时语塞,却见江载初眸色闪动,从容道:“你真想知道皇帝近况?”
他叫来一名士兵,不多时,便拖了一人到两人面前。
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,因被两名士兵托挟着,背亦是佝偻的,蓦然见到了元皓行,便猛扑过去:“元大人救我!”
元皓行踏上半步,脸色铁青:“周景华,皇帝如今在何处?”
周景华此刻却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,犹自带了几分故作的傲慢道:“元大人你既然到了,又怎能和这逆贼在一起?还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?”
元皓行见他一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的蠢样,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城墙去,只能耐住了性子问道,“陛下可好?”
“陛下可不好。”江载初抿着一丝淡笑道,“我在淮水边找到御驾,陛下便已经病重了。”
“陛下自小一直体质健壮,得了什么病?”元皓行一怔。
“这就要问周丞相了。”
周景华肥硕的身躯微微一抖,竟一个字说不出来。
江载初便漠然道:“那么我替你说。”
“匈奴骑兵兵临皇城之下,朝中分为两派,一派主张守城直到援军前来;一派主张弃守南逃。周大人自然是主张南逃的。可朝会之上,小皇帝却坚持要守城,”江载初顿了顿,眸色略有些复杂,“于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而言,自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做真正的命令。只是朝中有权臣开始觉得皇帝不好控制,于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药,保证这段时间,小皇帝不会再出声反对自己。”
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么,身子一僵,随即上前一步,抓起了周景华的衣领:“你竟敢给陛下药?”
“他,他这个逆贼说的话,元大人你不可相信!”周景华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这般狠戾的神色,身子如抖筛一般,说话结结巴巴。
“陛下如今如何?”他用力推开周景华,转向江载初。
“算是稳定下来,暂时不会有危险。”江载初淡淡道,“不管如何,他也是我亲侄子,我会让人照顾好他。”
元皓行一脚用力揣在周景华胸口,明秀清俊的脸上露出暴怒之色:“等到平定了内乱,我会好好同你算这笔账!”
永嘉三年七月,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,皇帝弃守京城南逃。途中颁下旨意,为平叛乱,擢皇叔宁王江载初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加封大司马,节制各地兵马,务必将匈奴驱除出关,光复中原。
圣旨一出,举世皆惊。
三年前因为含元殿弑君一剑而成为叛逆的宁王,一日之间重回朝廷,引起了无数质疑。而头一位响应这道圣旨的,是御史大夫元皓行。他毫无而言地将手中兵马皆交予宁王,这一举动,被视为皇帝真正认可了这位亲皇叔,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。
各地军队开始源源不断地往永宁一线开拔,与此同时,左屠耆王冒曼的骑兵先锋已经出现在永宁城郊,后续部队在两三日内必将抵达永宁城下。
此时的城内,马车已经准备妥当,韩维桑站在府门口略等了一会儿,抬头望望这天,盛夏的暑气一层层逼上来,到了下午,或许便会有一场疾风暴雨。
天气闷得一丝凉风也无,维桑下意识地望向北门方向,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,却只是觉得,这一趟离别之后,或许,真的相见无期。
她怅然转身,踏上马车之前,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动。在这座变得无声无息的城池中,马蹄踏在青石板上,清脆动听,如同落雨。
她惶然间转身,撞入视线中的却是一个陌生甲士的身影。
“郡主留步。”军士勒住了马头,利落地翻身下马,递上一封信笺。
维桑接过来,纸上却只两个字。
她怔怔看了许久,内心至柔软的深处仿佛被重重一击。
那泪水无声落下,水泽洇湿了挺拔峻峭的字迹,再抬头望出去的时候,视线一片模糊。
“丫头,走了走了!”前一辆马车的帘子忽然间被掀开,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探出头来,“再不走来不及了。”
维桑吸了吸鼻子,将那张纸小心折叠好放在掌心,对老先生扬起一个微笑道:“来了。”
城墙上,江载初看着马车渐渐远去,手中握着沥宽剑柄,越握越紧,直到视线尽头,再也看不见那一队人马。
“上将军。”
江载初并不回身,只问道:“交给她了么?”
“是。”
“她说了什么?”
“郡主什么都没说就走了。”
他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中难分喜怒抑或失落。
此刻,所有的儿女情长,都已交付在那张纸上,两字之间。
他想,她会懂的。
元熙三年七月,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关军队,一路气势汹汹而来,直插永宁。若是永宁失手,则中禹水以南只剩长风重镇作为最后防线,再无遮挡。
十三日下午,永宁城以北约五十里处,一直急行军的匈奴大军停下休整,冒曼接到前锋急报,不远处已能见到洛军斥候身影。
随军同来的匈奴贵族休屠王年岁稍长,行事颇为谨慎,一扫之前志得意满的模样,皱着眉问:“他们是大部而出?还是至今仍在永宁关?宁王呢?”
尚未等到回答,冒曼笑道:“叔父,你未免太过谨慎了。连京城都被我们拿下,何况是区区一个永宁城?”
“当年江载初出关之时,没人知道他会打仗。”休屠王叹气道,“等到知道的时候,已经一溃涂地了。”
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储君,能征善战,当年江载初出征关外时,他恰好出征月氏,两人并未对阵。因此,虽然久闻黑修罗之名,冒曼心中并不恐惧,相反,心中存着雀雀欲试之心。
“这个人,你说他是狂妄呢?还是太过自信呢?”冒曼看着舆图,指尖指着如今他们所在之地,“中原人武器精良,行阵严密,但骑术远不如我们。他竟然敢在此处布阵,意图与我骑兵对冲。”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,“我倒要看看,这黑修罗,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。”
十三日晚,元皓行和宋安坐镇永宁城,大司马江载初率军出北门,精锐尽至永宁城北垂惠县。在历经了前期不战而败、京城失守的困局后,中原军队终于首次正面迎击匈奴军团,军队中弥散着一种古怪的氛围,约莫是紧张的躁动,只有当年跟着江载初出过关的老兵们老神在在地就地闭目养神。
营账内,江载初正在擦拭沥宽,连秀站起踱步,目光频频落在账外。
“不知西北战况如何了。”许是受不了战前这样沉闷的氛围,连秀问道,“景云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顶住。”
“他同他伯父在一道,景老将军素来谨慎,无需担心。平城的缺口不是那么容易堵上的,也会是一场苦战。”江载初顿了顿,插剑入鞘,随意道,“走吧连将军,咱们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。”
他说得甚是轻松随意,仿佛是要去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。
连秀看着他,眼神颇有些复杂。一日之前,他决意出城之时,遭到了几乎所有麾下将领的反对。并不是怕死,只是觉得没有出击的必要。
最后唯一出声支持的,却是御史大夫元皓行。
元皓行只说了一句话:“是该先打一场胜仗了。”
江载初亦淡笑道:“这一仗不主动,天下人便以为我们不敢打。”
一文一武两位统帅,其实彼此间并没有事先约定,却又不谋而合。正如后来宁王给将领们解释的那样——以永宁城为屏障,固然能稳守一时,哪怕败退,也有背后长风城驰援,可是天下战意却为因此而一再衰竭,这场战事,也许会因此而绵延更久。
两边的兵马都在无声地调动,冒曼眯起眼睛,借着夕阳,遥望对阵。
怎么?他们也正在把骑兵往前拉,步兵方阵往后退么?
真要与自己的骑兵实打实的对冲?
冒曼唇角带出一丝不自觉地笑意,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,他高高举起手中长刀,身后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呼声。
中原对匈奴的战争,之所以长久都占不到上风,并非双方战力差距过大,更多是因为长久以来中原士兵对匈奴人心理上积累起的恐惧。骑兵对冲时,转瞬间敌人已经杀到眼前,那种恐怖的冲击感,会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间起了怯意,放弃勇战的决心。
江载初在关外呆了三年多的时间,头两年一战未接,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练骑术刀法,每月的考核异常严苛,长官与士兵一视同仁,若是不过关,一样罚俸禄和加练。后来江载初回到中原,在训练麾下士兵时,用了同样的方法。
火把光亮无声闪烁,江载初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,荒漠之中,他带着自己亲手训练出的士兵们,去迎战暗夜中环伺的强敌。
万事俱备,如今便只缺第一场胜利,来彻底消融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了。
江载初勒过马头,声音低沉,却又清晰地在战场上回响。
“你是哪里人?”他手中长枪随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。
骑兵列阵而出,许是因为紧张,声音有些颤抖:“回殿下,我是涿郡人。”
“家中有多少人?”
“父母,和一个九岁的妹子。”
“他们,他们遣人来送信,已经南去避难了。”
“你呢?哪里人?”
他一连问了好几个士兵,乌金驹驰到了阵型中央。
“对面的那些人,你们怕么?”
士兵们用一种比往常高亢得多的声音道:“不怕。”
江载初无声地笑了笑,“你们不怕?可是我不想瞒你们,我在害怕。”
战场瞬间静了静。
“我怕你们在见到他们的骏马时就怕了,我怕你们见到他们的马刀就怕了,我怕你们在兵器交加的那个瞬间就怕了——你们怕了可以跑,或许跑了还能活下来。可你们身后的那些人呢?你们要保护的那些人呢?”
江载初指着那些一个个报出乡籍和家人的士兵:“你的父母呢?你的妹子呢?你忍心看着家中父老的头颅被切下,妻子和姐妹被人凌辱至死么?”
薄暮自远处蔓延开,莫名地寒意从每个人背后升起,一张张或年轻或年长的脸掩在盔甲之后,眼神无声地闪烁,泛起出了深刻恨意,和一往无前的决心。
“我们可以死,可我们的父母和女人不能!”年轻的将军刻意停顿了片刻,吼声低沉,“你们现在还怕么?”
仿佛闷雷一般,每一个男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:“不怕!”
“你们手中的长刀,现在,跟着我举起来!”
明晃晃的刀锋举了起来,将每个士兵的眉眼都衬得异常坚毅。
“杀!”
“杀!”
“杀!”
战鼓雷动声中,乌金驹长嘶一声,江载初一马当先,已经冲向敌阵。
他的身后亲卫营无声跟上,再往后,是所有骑兵们,声势浩大如同潮水一般,涌向对面同样蓄势待发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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